遲子建散文鑒賞
遲子建20余年,以一貫之地深情地注視著她的故土,徜徉在她獨特的藝術世界里。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遲子建散文鑒賞,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散文鑒賞一: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一般來說,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纖細、綿軟和細膩。不是常常有人用“纖纖素手”、“十指尖尖如細筍”來形容女人的手嗎?
舊時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場。紡織、縫補、漿洗、扯著細長的麻繩納鞋底、擦鍋抹灶、給公婆端尿盆、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點行裝、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當然也有耽于刺繡、撫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數女人的手的命運,所以也就略去不計了。
女人的手雖然備受辛勞,但很奇怪它們總是保持著女性的手應有的本色,靈巧而充滿光澤。看許多古代的仕女圖,畫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雙雙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們光滑美麗,像玉一般熒熒泛光。幾百年過后,再看那畫中的女人,只感覺那手充滿靈性地又要動起來,仿佛又要去挑油燈的燈花,又要撩開竹簾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邊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樣。
女人的手是經久不衰的。
現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們照例要下廚房,要照顧小孩子。她們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氣灶前將蔥花撒到沸油中爆響。若是她們有好心情,她們還要編織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們用手使屋子一塵不染,連窗臺上蒔弄的花卉的葉片也纖塵不染,家里的空氣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這些的時候就丟掉了一些時光,她們的額頭和眼角會悄悄起了皺紋,發絲的光澤不似往昔,但她們的手卻仍然有別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種秀氣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于它們經常接觸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緣故。女人們在切菜的時候,柿子那猩紅的汁液流了出來、芹菜的濃綠的汁液也流了出來、黃瓜的清香汁液橫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間漫出。它們無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豐富的營養滋養著它們,使它們新鮮明麗。女人的手在蒔弄花卉和長綠植物時必然也要沾染它們的香氣和靈氣,這種氣韻是男人所不能獲得的。女人大都愛水,米漿、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獲得一次極好的滋潤。
我這樣說,并不是鼓勵女人都下廚房。可是不下廚房的女人有味道嗎?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因為眼淚的滋養。女人愛哭,很少有人會任淚自流到脖頸衣襟而不管不顧,也很少有人會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拈著手帕擦淚,女人哭起來大多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也就適時而來,一把一把地在臉頰擦個不停。眼淚是一個人的精華,它只有在人極度悲傷和高興的時候才奪眶而出,它對女人的手的滋養肯定不同凡響。淚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過毛細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內部,這時悲哀也就隨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漸漸回升,女人的手經過淚水的洗禮變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測的兩點,最好不要被醫學專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識錯誤,我可不想唇紅齒白地對簿公堂。何況,我對一些常識性知識的千年不變總是深懷恐懼和疑慮。
不去說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書上看到,女人在臨終前比男人喜歡伸出手來,她們總想抓住什么。她們那時已經喪失了呼喚的能力,她們表達自己最后的心愿時便伸出了手,也許因為手是她們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語言,于是她們把最后的激情留給了手來表達。
我現在是這樣一個女人,我用手來寫作,也用它來洗衣、鋪床 、切蔬菜瓜果、包餃子、腌制小菜、刷馬桶。如果我愛一個人,我會把雙手陷在他的頭發間,撫弄他的發絲。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臨終前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伸出了手,但愿我蒼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愛的人的手。
遲子建散文鑒賞二:阿央白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現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彌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著鳥聲起伏的山谷,把它那驚世駭俗的美一覽無余地展現在我面前。
石鐘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據說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圍石窟中的菩薩、南詔國王及侍從、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國人等等坦然地相處在一起,以其渾然天成的美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這尊石窟下的一塊圓石,才被千古不絕的朝拜者給跪出兩江 深深的凹痕,那么觸目驚心的凹痕。
我遠遠地看著它,它的黑褐色的質地、輪廓分明的曲線、睥睨世俗的那種天真無邪的氣質。我們就在那一瞬間溫 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著,它似乎就要柔軟地熒熒欲動,就要流出一股瑩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沒有嘈雜的交 談,靜悄悄的風、靜悄悄的陽光在我們之間穿梭著。它靜悄悄地立在這里已經有許多個漫長的世紀了。它沐浴著風聲、雨聲、月光、陽光,這一切都沒有損害它的容顏。它是古老的,同時又是年輕的;它是蒼涼的,同時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圍許多處石窟在戰事中遭到破壞,菩薩斷了胳膊、侍從少了腿,而許多頭像都面目模糊。獨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無缺地出現在我面前。就連邪惡的手都不敢觸及它,看來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驅除邪惡。
阿央白出在莊嚴肅穆的佛教圣地曾招致了種種非議。有人說這純粹是后人出于對佛教的褻瀆而導演的一場惡作劇。他們認為阿央白不潔、不貞,怎么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頭上呢?
我無意揣測這尊大約誕生于唐宋時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許雕刻者雕厭了充滿神話色彩的菩薩、天神,雕厭了國王和歌舞升平的場景,雕厭了他們不可觸及的事物,所以他們才雕出一副顯赫的女性生殖器,因為只有它,才能給人以最溫 存、親切、可知的感覺。也許雕刻者只是發現了一大塊黑褐色的石頭,他產生了豐富的聯想,于是女性生殖器的輪廓就在上面顯現了。
當然,一切揣測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么說,阿央白誕生了,而且存在下來,并且將要獲得永生。雕它的人沒有留下名字,但我覺得當他用刀鑿劃出一道道痕跡時,他一定是斂聲屏氣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個心性很高、懂得溫 暖的人,也是一個真正懂得藝術之美的人。我與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無形中看見了一雙手拂名而過的痕跡。那只能是一雙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晨光涌動著,我和阿央白同樣沐浴著光明。我走近它,仔細端詳它,我其實是在端詳自己。它經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實、凝重和生動。它可以感知語言,它的深處曾攪起多少令這世上男女流連忘返的波瀾——萬劫不復的波瀾。對于它,世俗的一切揣測都是毫無意義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試圖還想為它所招致的非議做一番開脫。它躋身于佛教圣地,是否提醒人們,能做佛的思考該是由人開始的,而不是由神開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學,而人是從母腹中啼哭著爬出來的,阿央白是我們生命的窗口,我們的思想在做無邊無際的精神漫游時,不要忽視生命本身的東西。沒有生命,一切都不會存在。
當然,這些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在阿央白面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詳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視著它,由遠及近,由近及遠,這時陽光更加濃郁了,它使阿央白煥發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將人們引以為神圣或邪惡的東西公之于眾,這樣神圣和邪惡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為它自己而存在。猶如一枝嬌艷異常的金黃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搖曳著,釋放著它那安靜、炫目、動蕩而悠久的美。
遲子建散文鑒賞三:論謙卑
讀師專二年級時,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有位男生突然發瘋了。他手執一根鐵條,先是把三樓走廊的玻璃砸得稀里嘩啦,然后他又跳到二樓,依然噼啪噼啪地用鐵條砸走廊的玻璃。同學們從教室如驚弓之鳥般望風而逃,他像孫悟空提著無往而不勝的棒子一樣神氣活現地在整座樓里痛快淋漓地造反,所向披靡。我們站在樓外面,聽著驚心動魄的玻璃的破碎聲,緊張地盯著教學樓的大門。一旦他出來,我們就準備狂奔撤退。既然他瘋了,沒準也會把我們的臉當做玻璃順路砸下去。校領導、老師和保衛處的干事一籌莫展,因為他手中有根殺傷力極強的鐵條,所以沒人敢進樓去制止他。他也就一路凱歌高奏地把所有的玻璃砸了個片甲不留,然后十分亢奮地英雄氣十足地走出教學樓。他一出來,便被隱藏在門口的保衛干事給奮力擒住。
原來他是數學系的一名男生,模樣斯文,平時從不大聲說話,學習 很用功,逢人便露出謙卑的笑容。雖然我與他從未說過話,但偶然與他相遇時,也領略過他點頭之后的謙卑一笑。他的突然發瘋在校園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人說是因為功課的壓力,還有人說是對社會的不滿,總之莫衷一是。我覺得若是因為愛情發瘋還讓人同情,如果因為功課的壓力則太荒唐可笑了。因為我們那所師專隨便你怎么混都會安然畢業,何必自討苦吃呢。至于對社會的不滿,我不知道他受過怎樣的挫折,在我看來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是真正的天堂和凈土,對社會的一些丑惡現象抱有不滿是正常的,但如果正義到使自己發瘋,是否真的就能說明你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真理捍衛者?在我看來真理捍衛者首先應該是堅強者。
那位同學被家長接走送入了瘋人院。學校不得不運來一汽車玻璃,由玻璃匠把它們一一切割再安裝上,足足鑲了兩天的時間。新玻璃給人一種水洗般的明亮感覺,走廊也為此豁然明朗了。我們在這走廊里說笑和眺望窗外的原野和小河,全然把這位發瘋的同學給忘記了。只是到了快畢業的時候,突然又有人說起他,他不明真相的發瘋又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人們都惋惜他,說他若是不發瘋,也會像我們一樣走上工作崗位了。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同學都對他口碑極佳,認為他最大的優點便是謙卑,是個好人。他們共同強調“謙卑”的時候我的心頭忽然一亮:沒準是“謙卑”使他發瘋的呢。試想想一個人整天都壓抑著自己的好惡而在意別人的臉色,他的天性和本能必然要受到層層阻撓,早晚有一天他會承受不了這些而發瘋。
“謙卑”一詞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是這樣注解的:謙虛,不自高自大(多用于晚輩對長輩)。
我以為括號里的提示尤為重要。既然謙卑多用于晚輩對長輩,那么在同齡者的交往中表現“謙卑”是不是就不正常?謙卑過分讓人感覺到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賤,同齡者之間更多的應該是坦誠相對地嬉笑怒罵。我想那男生發瘋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他把可怕的謙卑廣泛展覽給了同齡人,他就仿佛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一樣上不去也下不來,處境尷尬,久而久之他就靈魂崩潰了,所以他最后才會對待玻璃毫不謙卑地奮勇砸下去。
謙卑其實是一種經過掩飾后出現的品格。它含有討巧的意味。它是壓制個性健康發展的隱形殺手。在現代生活中,由于錯綜復雜的人際交往和形形色色的利益之爭,謙卑有時還成了保護自己的一種有效方式,那便是偽裝謙卑、裝孫子,從中獲得好處。因為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華民族視謙卑為美德。看到一個人在你面前戰戰兢兢、低眉順眼、小心翼翼、點頭哈腰地與你交 談,總比看一個人居高臨下、眉飛色舞、頤指氣使甚至飛揚跋扈地與你交 談要舒服得多。所以假謙卑在社會上風頭極健,大行其道,明知它是一種偽善,偏偏還是一唱百和。
真正的謙卑是傷害自己(如我那位發瘋的同學),因而令人同情;而偽裝的謙卑則會傷害別人,它想做的事就是逼你發瘋。這是我最近才深深感悟到的。
不久前我到一處名聲很大的旅游點參加某次會議。主辦者在接待上確實周到熱情,令人感動。無論是飲食還是住宿,都讓人覺得很舒服。其中某位接待我們的人則更是滿面謙卑,一會兒問住得好不好,一會兒又問吃得可不可口,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有時甚至讓人有誠惶誠恐的感覺。這人與你講任何話,都要先說一句“對不起”,那一瞬間你便會心慌意亂地以為自己做了什么錯事,然而這人對你說的無非是明天幾點起床 吃早餐,午后去哪一處景點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就不免令人怪訝,覺得這禮貌用語實在沒有來由。我對毛筆字一向生怯,所以逢到簽名時便忐忑不安,若是主人備有碳素軟筆便可解除這份尷尬,偏偏有時只有毛筆橫在硯臺旁,看著文房四寶就像看到刑具一樣使人頓生寒意,虛榮的我便常常提前離開熱鬧的簽名場所,逃之夭夭,惟恐自己的字丟人現眼。有一天我便這樣溜了,然而沒想到總是滿面謙卑的這人卻找到我說,人家招待你們的人沒什么惡意,只求你們這些名人簽個字,是尊重你,怎么你卻一臉的不屑一顧?我如臨大敵地實情相告,然而無濟于事。這人大概已經認定我是在耍“名人”的派頭,真是冤枉!把我想成名人抬舉了我不說,沒有哪個赴會者會想著去得罪主人。于是我想,先前我所看到的謙卑只是殺氣騰騰背后的一層假意溫 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后來在那個景點對某新聞單位的采訪講了幾句真話,說這風景我并不陌生、不覺新奇之后,馬上遭到了另外的謙卑者的攻擊:口氣真大呀,太自以為是了……
那么他們需要我說什么呢?我終于明白了,是要把我也塑造成一個如他們一樣的謙卑者,微笑著對著陳舊的風景無心無肺地抒情,對每一個接侍者(不管其氣質你如何不喜歡)都低三下四地拱手相謝,大概只有這樣,我才是他們所認為的完善的人吧?
可我不想成為那樣的謙卑者,因為那種謙卑會令我發瘋。我活得雖不燦爛,但很平實,既憧憬愛情又熱愛文學,不想瘋。而且,我相信一顆真正自由 的靈魂會使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只有這樣,我才會對得起自己和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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