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的散文短篇(2)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后,我成了陶淵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我現在就是抱著這種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決不想成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懼。我眼前還閃動著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
1991年1月1日
季羨林的散文短篇3: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經二十多年了。在這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我經常想到他,想到的次數遠遠超過我認識他以后直至他逝世的三十多年。每次想到他,我都悲從中來。我悲的是中國失去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己失去一位從年齡上來看算是師輩的和藹可親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經到了晚年,我的內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帶著離開人間。我知道,原始人是頗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但是,我現在寧愿做一個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懷念轉變成文字,也許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還我心靈的寧靜,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我從高中時代起,就讀老舍先生的著作,什么《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我都讀過。到了大學以后,以及離開大學以后,只要他有新作出版,我一定先睹為快,什么《離婚》、《駝駱祥子》等等,我都認真讀過。最初,由于水平的限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說全都理解。可是我總覺得,他同別的作家不一樣。他的語言生動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話,間或也夾上一點山東俗語。他沒有許多作家那種忸怩作態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別扭的文體,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里行間。他的幽默也同林語堂之流的那種著意為之的幽默不同。總之,老舍先生成了我畢生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我對他懷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認識老舍先生卻完全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三十年代初,我離開了高中,到清華大學來念書。當時老舍先生正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濟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長之是濟南人,他是我的惟一的一個小學、中學、大學“三連貫”的同學。有一年暑假,他告訴我,他要在家里請老舍先生吃飯,要我作陪。在舊社會,大學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們與大學生之間宛然是兩個階級。要我陪大學教授吃飯,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及至見到老舍先生,他卻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大學教授。他談吐自然,藹然可親,一點架子也沒有,特別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鏗鏘有致,聽他說話,簡直就像是聽音樂,是一種享受。從那以后,我們就算是認識了。
以后是激烈動蕩的幾十年。我在大學畢業以后,在濟南高中教了一年國文,就到歐洲去了,一住就是十一年。中國勝利了,我才回來,在南京住了一個暑假。夜里睡在國立編譯館長之的辦公桌上;白天沒有地方呆,就到處云游,什么臺城、玄武湖、莫愁湖等等,我游了一個遍。老舍先生好像同國立編譯館有什么聯系,我常從長之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但是沒有見過面。到了秋天,我也就離開了南京,乘海船繞道秦皇島,來到北平。
以后又是更為激烈震蕩的三年。用美式裝備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反動軍隊,被徹底消滅。蔣介石一小撮到臺灣去了。中國人民苦斗了一百多年,終于迎來解放的春天。我們這一群知識分子都親身感受到,我們確實已經站起來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在當時所謂故都又會見了老舍先生,上距第一次見面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起五十年代初期召開的一次漢語規范化會議時的情景。當時語言學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藝界的名人,都被邀請參加,其中有侯寶林、馬增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葉圣陶先生、羅常培先生、呂叔湘先生、黎錦熙先生等等都參加了。這是解放后語言學界的第一次盛會。當時還沒有達到會議成災的程度,因此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會上的氣氛也十分親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議,要請大家吃一頓地道的北京飯。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講的地道的北京飯一定會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應。老舍先生對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眾所周知的。有人戲稱他為“北京土地”。他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個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車夫、舊警察等舊社會的“下等人”,開懷暢飲,親密無間,宛如親朋舊友,誰也感覺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學士。能做到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沒有第二人。這樣一位老北京想請大家吃北京飯,大家的興致哪能不高漲起來呢?商議的結果是到西四砂鍋居去吃白煮肉,當然是老舍先生做東。他同飯館的經理一直到小伙計都是好朋友,因此飯菜極佳,服務周到。大家盡興地飽餐了一頓。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然而卻令人畢生難忘。當時參加宴會今天還健在的葉老、呂先生大概還都記得這一頓飯吧。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里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沒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發館里去理發,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寒暄了幾句,就什么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發要付錢時,理發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我付過了。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用不著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于瑣細中見精神,于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嘗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只能在這里胡思亂想。當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里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于祖國、忠誠于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為什么呢?究竟是為什么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游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歷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游子了呢?還是不愿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決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決不會后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只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里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于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決不會的,決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只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于汩羅江。他行吟澤畔,心里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他又想到:“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難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復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復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著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著;我耳朵里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
季羨林的散文短篇4:在饑餓地獄中
同轟炸并駕齊驅的是饑餓。
我初到德國的時候,供應十足充裕,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饑餓為何物。但是,法西斯頭子侵略成性,其實法西斯的本質就是侵略,他們早就揚言:要大炮,不要奶油。在最初,德國人桌子上還擺著奶油,肚子里填滿了火腿,根本不了解這句口號的真正意義。于是,全國翕然響應,仿佛他們真不想要奶油了。大概從1937年開始,逐漸實行了食品配給制度。最初限量的就是奶油,以后接著是肉類,最后是面包和土豆。到了1939年,希特勒悍然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人的腰帶就一緊再緊了。這一句口號得到了完滿的實現。
我雖生也不辰,在國內時還沒有真正挨過餓。小時候家里窮,一年至多只能吃兩三次白面,但是吃糠咽菜,肚子還是能勉強填飽的。現在到了德國,才真受了“洋罪”。這種“洋罪”是慢慢地感覺到的。我們中國人本來吃肉不多,我們所謂“主食”實際上是西方人的“副食”。黃油從前我們根本不吃。所以在德國人開始沉不住氣的時候,我還悠哉游哉,處之泰然。但是,到了我的“主食”面包和土豆限量供應的時候,我才感到有點不妙了。黃油失蹤以后,取代它的是人造油。這玩意兒放在湯里面,還能呈現出幾個油珠兒。但一用來煎東西,則在鍋里??幾聲,一縷輕煙,油就煙消云散了。在飯館里吃飯時,要經過幾次思想斗爭,從戰略觀點和全局觀點反復考慮之后,才請餐館服務員(HerrOber)“煎”掉一兩肉票。倘在湯碗里能發現幾滴油珠,則必大聲喚起同桌者的注意,大家都樂不可支了。
最困難的問題是面包。少且不說,實質更可怕。完全不知道里面摻了什么東西。有人說是魚粉,無從否認或證實。反正是只要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而且吃了,能在肚子里制造氣體。在公共場合出虛恭,俗話就是放屁,在德國被認為是極不禮貌、有失體統的。然而肚子里帶著這樣的面包去看電影,則在影院里實在難以保持體統。我就曾在看電影時親耳聽到虛恭之聲,此伏彼起,東西應和。我不敢恥笑別人。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里過量的氣體作殊死斗爭,為了保持體面,想把它鎮壓下去,而終于還以失敗告終。
但是也不缺少令人興奮的事:我打破了紀錄,是自己吃飯的紀錄。有一天,我同一位德國女士騎自行車下鄉,去幫助農民摘蘋果。在當時,城里人誰要是同農民有一些聯系,別人會垂涎三尺的,其重要意義決不亞于今天的走后門。這一位女士同一戶農民掛上了鉤,我們就應邀下鄉了。蘋果樹都不高,只要有一個短梯子,就能照顧全樹了。德國蘋果品種極多,是本國的主要果品。我們摘了半天,工作結束時,農民送了我一籃子蘋果,其中包括幾個最優品種的;另外還有五六斤土豆。我大喜過望,跨上了自行車,有如列子御風而行,一路青山綠水看不盡,輕車已過數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著積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氣,全吞進肚子,但仍然還沒有飽意。
“挨餓”這個詞兒,人們說起來,比較輕松。但這些人都是沒有真正挨過餓的。我是真正經過饑餓煉獄的人,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我非常佩服東西方的宗教家們,他們對人情世事真是了解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在他們的地獄里,饑餓是被列為最折磨人的項目之一。中國也是有地獄的,但卻是舶來品,其來源是印度談到印度的地獄學,那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到了中國譯經和尚的筆下,就譯成了“餓鬼”,可見“饑餓”在他們心目中占多么重要的地位。漢譯佛典中,關于地獄的描繪,比比皆是。《長阿含經》卷十九《地獄品》的描繪可能是有些代表性的。這里面說,共有八大地獄:第一大地獄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獄:第一小地獄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釘,四名饑,五名渴,六名一銅釜,七名多銅釜,八名石磨,九名膿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鐵丸,十三名斬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劍樹,十六名寒冰。地獄的內容,一看名稱就能知道。饑餓在里面占了一個地位。這個饑餓地獄里是什么情況呢?《長阿含經》說:
(餓鬼)到饑餓地獄。獄卒來問:“汝等來此,欲何所求?”報言:“我餓!”獄卒即捉撲熱鐵上,舒展其身,以鐵鉤鉤口使開,以熱鐵丸著其口中,焦其唇舌,從咽至腹,通徹下過,無不焦爛。
這當然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獄幻想,在但丁的《神曲》里面也有地獄。第六篇,但丁在地獄中看到一個怪物,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長牙;但丁的引導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對準怪物的嘴,投了過去。怪物像狗一樣狺狺狂吠,無非是想得到食物。現在嘴里有了東西,就默然無聲了。西方的地獄內容實在太單薄,比起東方地獄來,大有小巫見大巫之勢了。
為什么東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獄,而在地獄中又必須忍受饑餓的折磨呢?他們大概都認為饑餓最難忍受,惡人在地獄中必須嘗一嘗饑餓的滋味。這個問題我且置而不論。不管怎樣,我當時實在是正處在饑餓地獄中,如果有人向我嘴里投擲熱鐵丸或者泥土,為了抑制住難忍的饑餓,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吞了下去,至于肚子燒焦不燒焦,就管不了那樣多了。
我當時正在讀俄文原文的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在第二幕第一場里,我讀到了奧西普躺在主人的床上獨白的一段話:
現在旅館老板說啦,前賬沒有付清就不開飯;可我們要是付不出錢呢?(嘆口氣)唉,我的天,哪怕有點菜湯喝喝也好呀。我現在恨不得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肚子里去。
這寫得何等好呀!果戈理一定挨過餓,不然的話,他無論如何也寫不出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去的話來。
長期挨餓的結果是,人們都逐漸瘦了下來。現在有人害怕肥胖,提倡什么減肥,往往費上極大的力量,卻不見效果。于是有人說:“我就是喝白水,身體還是照樣胖起來的。”這話現在也許是對的,但在當時卻完全不是這樣。我的男房東在戰爭激烈時因心臟病死去。他原本是一個大胖子,到死的時候,體重已經減輕了二三十公斤,成了一個瘦子了。我自己原來不胖,沒有減肥的物質基礎。但是饑餓在我身上也留下了傷痕:我失掉了飽的感覺,大概有八年之久。后來到了瑞士,才慢慢恢復過來。此是后話,這里不提了。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