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的經典散文作品
錢鐘書的經典散文作品篇1:一個偏見
禽囀于春,蛩啼于秋,蚊作雷于夏,夜則蟲醒而鳥睡,風雨并不天天有,無來人犬不吠,不下蛋雞不報。唯有人用語言,用動作,用機械,隨時隨地做出聲音。就是獨處一室,無與酬答的時候,他可以開留聲機,聽無線電,甚至睡眠時還發出似雷的鼻息。語言當然不就是聲音,但是在不中聽,不愿聽,或者隔著墻壁和距離聽不真的語言里,文字都喪失了圭角和輪廓,變成一團忽漲忽縮的喧鬧,跟雞明犬吠同樣缺乏意義。這就是所謂“人籟”!斷送了睡眠,震斷了思想,培養了神經衰弱。
這個世界畢竟是人類主宰管領的。人的聲音勝過一切。聚合了大自然的萬千喉舌,抵不上兩個人同時說話的喧嘩,至少從第三者的耳朵聽來。唐子西的《醉眠》詩的名句“山靜如太古”,大概指著人類尚未出現的上古時代,否則山上住和尚,山下來游客,半山開飯店茶館,決不容許那座山清靜。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溶為一片的。風聲濤聲之于寂靜,正如風之于空氣,濤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每日東方乍白,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會聽到無數禽聲,向早晨打招呼。那時夜未全消,寂靜還逗留著,來庇蔭未找清的睡夢。數不清的麻雀的鳴噪,瑣碎得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鳥鵲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子,都一聲兩聲地向寂靜來試鋒口。但是寂靜似乎太厚實了,又似乎太流動了,太富于彈性了,給禽鳥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滿。雄雞引吭悠揚的報曉,也并未在寂靜上劃下一道聲跡。慢慢地,我們忘了鳥囀是在破壞寂靜;似乎寂靜已將鳥語吸收消化,變成一種有聲音的寂靜。此時只要有鄰家小兒的啼哭,樓上睡人的咳嗽,或墻外早行者的腳步聲,寂靜就像宿霧見了朝陽,破裂分散得乾凈。人籟已起,人事復始,你休想更有安頓。在更闌身倦,或苦思冥想時,忽聞人籟噪雜,最博愛的人道主義者,也許有時殺心頓起,恨不能滅口以博耳根清靜。禽獸風濤等一切天籟能和寂靜相安相得,善于體物的古詩人早已悟到。《詩經》:“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下文就說明“有聞無聲”;可見馬嘶而無人喊,不會產生喧鬧。《顏氏家訓》也指出王籍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就是“有聞無聲的”感覺;蟲鳥鳴噪,反添靜境。雪萊詩《贈珍尼——一個回憶》(ToJane--ARecollection)里,描寫啄木鳥,也說鳥啄山更幽。柯律立治(Coleridge)《風瑟》詩(EolianHarp)云:“海聲遠且幽,似告我以靜。”假使這個海是人海,詩人非耳聾頭痛不可。所以我們常把“鴉鳴雀噪”來比人聲喧嘩,還是對人類存三分回護的曲筆。常將一群婦女的說笑聲比于“鶯啼燕語”,那簡直是對于禽類的悔辱了。
寂靜并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所以但丁說,在地獄里,連太陽都是靜悄悄的(Doveilsoltace)。寂靜可以說是聽覺方面的透明狀態,正好像空明可以說是視覺方面的寂穆。寂穆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使道德家聽見了良心的微語(Stillsmallvoice),使詩人們聽見了暮色移動的潛息或青草萌芽的幽響。你愈聽得見喧鬧,你愈聽不清聲音。唯其人類如此善鬧,所以人類相聚而寂不作聲,反欠自然。例如開會前的五分鐘靜默,又如親人好友,久別重逢,執手無言。這種寂靜像懷著胎,充滿了未發出的聲音的隱動。
人籟還有可怕的一點。車馬雖喧,跟你在一條水平線上,只在你周圍鬧。惟有人會對準了你頭腦,在你頂上鬧--譬如說,你住樓下,有人住樓上。不講別的,只是腳步聲一項,已夠教你感到像《紅樓夢》里的趙姨娘,有人在踹你的頭。每到忍無可忍,你會發兩個宏愿。一愿住在樓下的自己變成《山海經》所謂“刑天之民”,頭腦生在胸膛下面,不致首當其沖,受樓上皮鞋的踐踏。二愿住在樓上的人變像____的“安琪兒”或天使,身體生到腰部而止,背生兩翼,不用腿腳走路。你存心真好,你不愿意樓上人像孫臏那樣受刖足的痛苦,雖然他何嘗顧到你的頭腦,顧到你是羅登巴煦所謂“給喧鬧損傷了的靈魂”?
鬧與熱,靜與冷,都有連帶關系;所以在陰慘的地獄里,太陽也給人以寂寥之感。人聲喧雜,冷屋會變成熱鍋,使人通身煩躁。叔本華《哲學小品》(ParergaundParalipomena)第二百七十八節中說,思想家應當耳聾,大有道理。因為耳朵不聾,必聞聲音,聲音熱鬧,頭腦就很難保持冷靜,思想不會公平,只能把偏見來代替。那時候,你忘掉了你自己也是會鬧的動物,你也曾踹過樓下人的頭,也曾嚷嚷以致隔壁的人不能思想和睡眠,你更顧不得旁人在說你偏見太深,你又添了一種偏見,又在人生邊上注了一筆。
錢鐘書的經典散文作品篇2:談教訓
嫌臟所以表示愛潔,因此清潔成癖的人寧可不洗澡,而不愿借用旁人的浴具。穢潔之分結果變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別。自以為干凈的人,總嫌別人齷齪,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骯臟,還比清潔的旁人好受,往往一身臭汗、滿口腥味,還不肯借用旁人使過的牙刷和手巾。當然,除非肯把情人出讓的人,也決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諸朋友。這樣看來,我們并非愛潔,不過是自愛。“潔身自好”那句成語,頗含有深刻的心理觀察。老實說,世界上是非善惡邪正等等分別,有時候也不過是人我的差異,正和身體上的穢潔一樣。所以,假使自己要充好人,總先把世界上人說得都是壞蛋;自己要充道學,先正顏厲色,說旁人如何不道學或假道學。說到此地,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聊齋》里女鬼答復狐貍精的話:“你說我不是人,你就算得人麼?”
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天天發表文章,教訓人類。“人這畜生”(Thatanimalcalledman),居然未可一概抹殺,也竟有能夠舍己忘我的。我更奇怪,有這許多人教訓人類,何以人類并未改善。這當然好象說,世界上有這許多掛牌的醫生,仁心仁術,人類何以還有疾病。不過醫生雖然治病,同時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藥水,好討辣價錢;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藥,他不能吃飯。所以,有導師而人性不改善,并不足奇;人性并不能改良而還有人來負訓導的責任,那倒是極耐尋味的。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教訓式的文章,于世道人心,雖無實用,總合需要,好比我們生病,就得延醫服藥,盡管病未必因此治好。假使人類真個學好,無須再領教訓,豈不閑煞了這許多人?于是從人生責任說到批評家態度,寫成一篇篇的露天傳道式的文字,反正文章雖不值錢,紙墨也并不費錢。
人生中年跟道學式的教訓似乎有密切的關系。我們單就作家們觀察,也看得到這個有趣的事實。有許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擔子,對于眼前的一切人事,無不加以咒罵糾正。像安諾得、羅斯金、莫里斯(WilliamMorris),以及生存著的愛利惡德(T.S.Eliot)、墨瑞(J.M.Murry)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國例子。甚至唯美的王爾德,也臨死發善心,講社會主義。假使我們還要找例子,在自己的朋友里,就看得見。這種可尊敬的轉變,目的當然極純正,為的是拯救世界、教育人類,但是純正的目的不妨有復雜的動機。義正詞嚴的叫喊,有時是文學創造力衰退的掩飾,有時是對人生絕望的惱怒,有時是改變職業的試探,有時是中年人看見旁人還是少年的忌妒。譬如中年女人,姿色減退,化裝不好,自然減少交際,甘心做正經家庭主婦,并且覺得少年女子的打扮妖形怪狀,看不上眼。若南(JulesJanin)說巴爾扎克是發現四十歲女人的哥侖布。四十左右的男人似乎尚待發現。圣如孔子,對于中年的特征也不甚了解;所以《論語.季氏章》記人生三戒,只說少年好色,壯年好打架,老年好利,忘了說中年好教訓。當然也有人從小就喜歡說教傳道的,這不過表示他們一生下來就是中年,活到六十歲應當慶九十或一百歲
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只是教訓旁人,并非自己有什麼道德。古書上說“能受盡言”的是“善人”,見解不免庸淺。真正的善人,有施無受,只許他教訓人,從不肯受人教訓,這就是所謂“自我犧牲精神”。
從藝術的人生觀變到道學的人生觀可以說是人生新時期的產生。但是每一時期的開始同時也是另一時期的沒落。譬如在有職業的人的眼里,早餐是今天的開始,吃飽了可以工作;而從一夜打牌、通宵跳舞的有閑階級看來,早餐只是昨宵的結束,吃飽了好睡覺。道德教訓的產生也許正是文學創作的死亡。這里我全沒有褒貶輕重之意,因為教訓和創作的價值高低,全看人來定。有人的文學創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說教,倒不如干脆去談道學;反過來說,有人的道學,能以無為有,將假充真,大可以和詩歌、小說、謠言、謊話同樣算得創作。
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那是假道學。我們的回答是:假道學有什麼不好呢?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那有什麼希奇;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這才見得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過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只像店家來替自己存貨登廣告,不免自我標榜;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更進一層說,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反會慢慢地喪失他原有的道德。拉羅斯福哥(LaRochefoucauld)《刪去的格言》(MaximesSupprimees)第五八九條里說:“道學家像賽納卡(Snque)之流,并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你覺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教訓,你不由自主地擺起架子來,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強迫旁人來學你。以才學驕人,你并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以貧踐驕人,你并不以驕傲而變成富貴,但是,道德跟驕傲是不能并立的。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代價。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____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王陽明《傳習錄》卷三也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眾惡之魁。”照此說來,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反過來講,假道學來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習慣轉化為自然,真正地改進了一點兒品行。調情可成戀愛,模仿引進創造,附庸風雅會養成內行的鑒賞,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牌起的。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不過,假也好,真也好,行善必有善報。真道學死后也許可以升天堂,假道學生前就上講堂。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
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假道學的特征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依照莎士比亞戲里王子漢姆雷德(Hamlet)罵他未婚妻的話,女子化妝打扮,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Godhasgiventhouoneface,butyoumakeyourselfanother)。假道學也就是美容的藝術。
錢鐘書的經典散文作品篇3:讀伊索寓言
比我們年輕的人,大概可以分作兩類。第一種是和我們年齡相差得極多的小輩;我們能夠容忍這種人,并且會喜歡而給予保護;我們可以對他們賣老,我們的年長只增添了我們的尊嚴。還有一種是比我們年輕得不多的后生,這種人只會惹我們的厭恨以至于嫉忌,他們已失掉尊敬長者的觀念,而我們的年齡又不夠引起他們對老弱者的憐憫;我們非但不能賣老,還要趕著他們學少,我們的年長反使我們吃虧。這兩種態度是到處看得見的。譬如一個近三十的女人,對于十八九歲女孩子的相貌,還肯說好,對于二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所以小孩子總能討大人的喜歡,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間就免不了時常沖突。一切人事上的關系,只要涉到年輩資格先后的,全證明了這個分析的正確。
把整個歷史來看,古代相當于人類的小孩子時期。先前是幼稚的,經過幾千百年的長進,慢慢地到了現代。時代愈古,愈在前,它的歷史愈短;時代愈在后,他積的閱歷愈深,年齡愈多。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代的悠久古老。這樣,我們的信而好古的態度,便發生了新意義。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只是喜歡小孩子,并非為敬老,也許是賣老。沒有老頭子肯承認自己是衰朽頑固的,所以我們也相信現代一切,在價值上、品格上都比了古代進步。
這些感想是偶爾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可看得。它至少給予我們三種安慰。第一,這是一本古代的書,讀了可以增進我們對于現代文明的驕傲。第二,它是一本小孩子讀物,看了覺得我們是成人了,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見解。第三呢,這部書差不多都是講禽獸的,從禽獸變到人,你看這中間需要多少進化歷程!我們看到這許多蝙蝠、狐貍等的舉動言論,大有發跡后訪窮朋友、衣錦還故鄉的感覺。但是窮朋友要我們幫助,小孩子該我們教導,所以我們看了《伊索寓言》,也覺得有好多淺薄的見解,非加以糾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人比蝙蝠就聰明多了。他會把蝙蝠的方法反過來施用:在鳥類里偏要充獸,表示腳踏實地;在獸類里偏要充鳥,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賣弄風雅,向文人裝作英雄;在上流社會里他是又窮又硬的平民,到了平民中間,他又是屈尊下顧的文化份子:這當然不是蝙蝠,這只是——人。
螞蟻和促織的故事:一到冬天,螞蟻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曬;促織餓得半死,向螞蟻借糧,螞蟻說:“在夏天唱歌作樂的是你,到現在挨餓,活該!”這故事應該還有下文。據柏拉圖《對話篇.菲德洛斯》(Phaedrus)說,促織進化,變成詩人。照此推論,坐看著詩人窮餓、不肯借錢的人,前身無疑是螞蟻了。促織餓死了,本身就做螞蟻的糧食;同樣,生前養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寫回憶懷念文字的親戚和朋友,寫研究論文的批評家和學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銜肉過橋,看見水里的影子,以為是另一只狗也銜著肉;因而放棄了嘴里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搶影子銜的肉,結果把嘴里的肉都丟了。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貪得,但是我們現在可以應用到旁的方面。據說每個人需要一面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了鏡子也沒有用--譬如這只銜肉的狗,照鏡以后,反害他大叫大鬧,空把自己的影子,當作攻擊狂吠的對象。可見有些東西最好不要對鏡自照。
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里,大叫“救命”;他的鄰居聽見了,嘆氣說:“誰叫他只望著高處,不管地下呢!”只向高處看,不顧腳下的結果,有時是下井,有時是下野或下臺。不過,下去以后,決不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說有意去做下屬的調查和工作。譬如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觀天。真的,我們就是下去以后,眼睛還是向上看的。
烏鴉的故事:上帝要撿最美麗的鳥作禽類的王,烏鴉把孔雀的長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應選,果然為上帝挑中,其它鳥類大怒,把他插上的毛羽都扯下來,依然現出烏鴉的本相。這就是說:披著長頭發的,未必就真是藝術家;反過來說,禿頂無發的人,當然未必是學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頭腦,你想還會產生什麼旁的東西?這個寓言也不就此結束,這只烏鴉借來的羽毛全給人家拔去,現了原形,老羞成怒,提議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個干凈,到那時候,大家光著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鵝等跟烏鴉有何分別。這個遮羞的方法至少人類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氣,問小蛙道:“牛有我這樣大么?”小蛙答說:“請你不要漲了,當心肚子爆裂!”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該跟牛比偉大的,她應該跟牛比嬌小。所以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因此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這樣,彼此各得其所,當然不會相安無事。
老婆子和母雞的故事:老婆子養只母雞,每天下一個蛋。老婆子貪心不足,希望它一天下兩個蛋,加倍喂她。從此雞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貪。伊索錯了!他該說,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狐貍和葡萄的故事:狐貍看見藤上一顆顆已熟的葡萄,用盡方法,弄不到嘴只好放棄,安慰自己說“這葡萄也許還是酸的,不吃也罷!”就是吃到了,他還說:“這葡萄果然是酸的。”假如他是一只不易滿足的狐貍,這句話他對自己說,因為現實終“不夠理想”。假如他是一只很感滿意的狐貍,這句話他對旁人說,因為訴苦經可以免得旁人來分甜頭。
驢子跟狼的故事:驢子見狼,假裝腿上受傷,對狼說:“腳上有刺,請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時舌頭被刺。”狼信以為真,專心尋刺,被驢子踢傷逃去,因此嘆氣說:“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醫生呢!”這當然幼稚得可笑,他不知到醫生也是屠夫的一種。
這幾個例可以證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現代兒童讀物的。盧梭在《愛彌兒》(Emile)卷二里反對小孩子讀寓言,認為有壞心術,舉狐貍騙烏鴉嘴里的肉一則為例,說小孩子看了,不會跟被騙的烏鴉同情,反會羨慕善騙的狐貍。要是真這樣,不就證明小孩子的居心本來欠好嗎?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復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里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象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緣故是,盧梭是原始主義者(Primitivist),主張復古,而我呢,是相信進步的人--雖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說的蒼蠅,坐在車輪的軸心上,嗡嗡地叫到:“車子的前進,都是我的力量。”
錢鐘書的經典散文作品篇4:吃飯
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這種主權旁移,包含著一個轉了彎的、不甚樸素的人生觀。辯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過,我們仍然把享受掩飾為需要,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好比我們研究哲學或藝術,總說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樣。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于拋棄。柏拉圖在《理想國》里把國家分成三等人,相當于靈魂的三個成份;饑渴吃喝是靈魂里最低賤的成份,等于政治組織里的平民或民眾。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樣來敷衍民眾,把自己的野心裝點成民眾的意志和福利;請客上館子去吃菜,還頂著吃飯的名義,這正是舌頭對肚子的籍口,彷佛說:“你別抱怨,這有你的份!你享著名,我替你出力去干,還虧了你什么?”其實呢,天知道——更有餓癟的肚子知道——若專為充腸填腹起見,樹皮草根跟雞鴨魚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區區消化排泄的生理過程里還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羅馬詩人波西藹斯(Persius)曾慨嘆說,肚子發展了人的天才,傳授人以技術(Magisterartisingeniquelargitorventer)。這個意思經拉柏萊發揮得淋漓盡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贊美肚子的一章,尊為人類的真主宰、各種學問和職業的創始和提倡者,鳥飛,獸走,魚游,蟲爬,以及一切有生之類的一切活動,也都是為了腸胃。人類所有的創造和活動(包括寫文章在內),不僅表示頭腦的充實,并且證明腸胃的空虛。飽滿的肚子最沒用,那時候的頭腦,迷迷糊糊,只配作癡夢;咱們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飯睡中覺,就是有力的證據。我們通常把饑餓看得太低了,只說它產生了乞丐,盜賊,娼妓一類的東西,忘記了它也啟發過思想、技巧,還有“有飯大家
吃”的政治和經濟理論。德國古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贊美詩,把上帝比作“一個偉大的廚師傅(dergrossSpeisemeister)”,做飯給全人類吃,還不免帶些宗教的稚氣。弄飯給我們吃的人,決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翁。這樣的上帝,不做也罷。只有為他弄了飯來給他吃的人,才支配著我們的行動。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掙錢養家的父親,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著吃飯的孩子;這一點,當然做孩子時不會悟到,而父親們也決不甘承認的。拉柏萊的話似乎較有道理。試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們把茶飯來向它祭獻,它還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畢竟是個下流不上臺面的東西,一味容納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賞。人生就因此復雜了起來。一方面是有了腸胃而要飯去充實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飯而要胃口來吃的人。第一種人生觀可以說是吃飯的;第二種不妨喚作吃菜的。第一種人工作、生產、創造,來換飯吃。第二種人利用第一種人活動的結果,來健脾開胃,幫助吃飯而增進食量。所以吃飯時要有音樂,還不夠,就有“佳人”、“麗人”之類來勸酒;文雅點就開什么銷寒會、銷夏會,在席上傳觀法書名畫;甚至賞花游山,把自然名勝來下飯。吃的菜不用說盡量講究。有這樣優裕的物質環境,舌頭像身體一般,本來是極隨便的,此時也會有貞操和氣節了;許多從前慣吃的東西,現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決不肯再進口。精細到這種田地,似乎應當少吃,實則反而多吃。假使讓肚子作主,吃飽就完事,還不失分寸。舌頭揀精揀肥,貪嘴不顧性命,結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頭也只能像李逵所說“淡出鳥來”這誠然是它饞得忘了本的報應!如此看來,吃菜的人生觀似乎欠妥。
不過,可口好吃的菜還是值得贊美的。這個世界給人弄得混亂顛倒,到處是磨擦沖突,只有兩件最和諧的事物總算是人造的:音樂和烹調。一碗好菜彷佛一只樂曲,也是一種一貫的多元,調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濟,變作可分而不可離的綜合。最粗淺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鴨和甜醬,或如西菜里烤豬肉(Roastpork)和蘋果泥(Applesauce)、滲鳘魚和檸檬片,原來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東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緣份,像佳人和才子,母豬和癩象,結成了天造地設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屬。到現在,他們親熱得拆也拆不開。在調味里,也有來伯尼支(Leibniz)的哲學所謂“前定的調和”(Harmoniapraestabilita),同時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協,譬如胡椒和煮
蝦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樂里,商角不相協,徵羽不相配。音樂的道理可通于烹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論語》上記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雖然在《鄉黨》一章里頗講究燒菜,還未得吃道三昧,在兩種和諧里,偏向音樂。譬如《中庸》講身心修養,只說“發而中節謂之和”,養成音樂化的人格,真是聽樂而不知肉味人的話。照我們的意見,完美的人格,“一以慣之”的“吾道”,統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和懸為理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追隨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哲學家廚師,在他眼里,整個人世間好比是做菜的廚房。《呂氏春秋.本味篇》記伊尹以至味說湯那一大段,把最偉大的統治哲學講成惹人垂涎的食譜。這個觀念滲透了中國古代的政治意識,所以自從《尚書.顧命》起,做宰相總比為“和羹調鼎”,老子也說“治國如烹小鮮”。孟子曾贊伊尹為“圣之任者”,柳下惠為“圣之和者”,這里的文字也許有些錯簡。其實呢,允許人赤條條相對的柳下惠,該算是個放“任”主義者。而伊尹倒當得起“和”字——這個“和”字,當然還帶些下廚上灶、調和五味的涵意。
吃飯還有許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聯絡感情、談生意經等等,那就是“請吃飯”了。社交的吃飯種類雖然復雜,性質極為簡單。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這便是慈善救濟,算不上交際了。至于請飯時客人數目的多少,男女性別的配比,我們改天再談。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鑒》(AlmanachdesCourmands)里有一節妙文,不可不在此處一提。這八小本名貴希罕的奇書,在研究吃飯之外,也曾討論到請飯的問題。大意說: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所以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飯,并且吃好飯,以增進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毀謗。這一番議論,我誠懇地介紹給一切不愿彼此成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變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諸君的邀請,努力奉行豬八戒對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說的話:“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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