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現(xiàn)代詩《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和散文
冰心把自己的生活體驗,凝聚成富有哲理的詩行,抒寫的內(nèi)容是寬泛的、跳躍的、多元的,有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和持久的生命力。小編這里為大家?guī)肀牡默F(xiàn)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呼嘯一時的西風(fēng)過后,
追到前頭的,是
豪邁駘蕩的東風(fēng)
挾帶著一天的春氣!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它高舉著飄飄的鮮紅的旗幟,
馳過九百萬平方公里的郊原,
來指揮六億人的勞動大合唱。
千萬把鋤頭,千萬盞燈,
千萬座煙囪冒起濃煙,
千萬個山丘河流變了樣,
來迎接這空前未有的春天。
朋友,這“空前”僅僅是個開始,
東風(fēng)還要徹底地壓倒西風(fēng),
一年,五年,十五年,五十年,
我們面前還有無數(shù)個奮斗的春天!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三日,北京。
《往 事(二)》
九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dān)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烘烘的。大家環(huán)著院子里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xué)琴了,指法都錯亂,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復(fù)的按著。最后不知何時已停了彈,只倚在琴臺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wù)勔埠茫驼埶齻儊硗聿汀?rdquo;我答應(yīng)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yuǎn)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jī)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里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xué)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我從簾子里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里急得轉(zhuǎn)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里吃罷。我們家里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里,和星來一樣,于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后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jìn)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
我們只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只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nèi)間,楫陪著憲在外間,只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么?”我問:“是什么?”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里,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
——我們姊弟平日互相封贈的徽號多極了!什么劍客,詩人,哲學(xué)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謚著。哪里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于怨謗,一點經(jīng)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yīng),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獎,其余三個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遠(yuǎn)處,點頭贊嘆的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jié)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jìn)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罷,遠(yuǎn)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凄然。——豈知明天車站上并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后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jìn)入內(nèi)室,只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zhuǎn)側(cè),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guī)ぁ?/p>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后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只守著三個字:勤,慎,……’”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
“怎么了?”我說:“沒有什么,有一點心痛……”
父親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鐘了。”
回到屋里,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里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qiáng)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于蘸餃子的姜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面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只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里,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xiàn)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shù)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面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xù)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面門環(huán)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發(fā)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只一轉(zhuǎn)身,看見涵站在窗前,只在我這一轉(zhuǎn)身之頃,他極酸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lǐng)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只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后,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后面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guī)е鴥蓚€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jīng)轉(zhuǎn)動。只幾個轉(zhuǎn)動,街角的墻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后一倚。自此入夢!此后的都是夢境了!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dān)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云的夢中來!九個月來懸在云霧里,眼前飛掠的只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扎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于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zhuǎn),無可奈何的時節(jié),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xiāng)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