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散文和現代詩
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 。中國詩人,現代作家,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社會活動家,散文家。筆名冰心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壺”。小編這里為大家帶來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單身教授的樓上,住著三個人,L,T,和我。他們二位都是理學院教授,在實驗室的時候多,又都是訂過婚的人,下課回來,吃過晚飯,就在燈下寫起情書,只要是他們掩著屋門,我總不去打攪。沉浸在愛的幸福中的人們,是不會意識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廳里,開起沙發旁的電燈,從十八世紀的十四行詩中,來尋找我自己“神光離合”的愛人。
L和我又比較熟識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書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長圓的臉,戴著眼鏡,一副溫柔的笑容。L告訴我,他們是在國外認識而訂婚的,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國東部一個大學生物學的實驗室里,他們因著同學,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認為終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滿的歸宿,于是就……L說到這里,臉上一紅,他是一個木訥靦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說什么好。我趕緊接著說:“將來,你們又是一對居里夫婦,恭喜恭喜,何時請我們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來的時候,就帶著他的新婦,住在一所新蓋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們被邀去吃晚飯的那一晚,不過是他們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間屋子,已經布置得十分美觀妥貼了。臥室是淺紅色的,淺紅色的窗簾、臺布、床單、地毯,配起簡單的白色家具,顯得柔靜溫暖。書房是兩張大書桌子相對,中間一盞明亮的桌燈,墻上一排的書架,放著許多的書,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蒼蠅,還有各色各種不知名的昆蟲。這屋子里,家具是淺灰色的,窗簾等等是綠色的,外面是客廳和飯廳打通的一大間,一切都是藍色的,色調雖然有深淺,而調和起來,覺得十分悅目。
客人參觀完畢,在客廳坐下之后,新娘子才從廚房后面走出來,穿著一件淺紅色的衣服,裝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飾,面龐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沒有戴眼鏡,說不上美麗,但自有一種凝重和藹的風度。她和我們一一握手寒暄,態度自然,口齒流利,把我們一班單身漢,預先排練好的一套鬧新房的話,都嚇到爪洼國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個人談話,大家都不覺得空閑。L本來話少,只看著我們笑。我們都說:“L太太,您應當給L一點家庭教育,教他多說一點話。”她笑說:“恐怕是我說的話太多,他就沒有機會出頭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圍棋,有的玩紙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組織起來,我是不大會玩的,就和這一對新夫婦,在廊上看月閑談。我說:“L太太,不怕你惱,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簡直像個學文學的人,有過審美訓練的。”她謙遜了幾句,又笑說“我有幾個學美術、文學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詣都很好,但一進入她們的家門屋門,×先生,真是如你所說的,像個學科學的人的家庭……”我覺得不好意思,才要說話,她趕緊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說,審美觀念,有時近乎天生,這當然也不是說我真有審美的觀念,我只是說所學的與所用的,有時也不一致。”從此又談到文學,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賞力也很高,我們直談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點冰淇淋才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實驗室,下課后,他們二位常常路過我們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飯。大廚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調,我也就不推卻,只有時送去點肉松、醉蟹、糖果餅干之類,他們還說我客氣。
冬夜,他們常常生起壁爐,飯后就在爐邊閑談。我教給他們喝一點好酒,抽一點好煙,他們雖不拒絕,卻都不發生興趣。L太太甚至于說我的吃酒抽煙,都是因為沒有娶親的原故,因而就追問我為什么不娶親,我說:“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沒有見過抽煙喝酒的人,像我這樣飯前一杯酒,飯后一支煙,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們的權利的了。至于娶親,我還是那一句老話,文章既比人壞,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個賽似一個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來二去,就耽誤了下來,這不能怪我……”L太太笑得喘不過氣來,L就說:“別理他,他是個怪人!只要他態度稍微嚴肅一些,還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還是因為他文章太好的緣故。”
L太太真是個清教徒,不但對于煙酒,對于其他一切,也都有著太高而有時不近人情的理想,雖然她是我所見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說,她常常贊美那些太太死后絕不再娶的男人,認為那是愛情最貞堅的表現,我聽她舉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過年——我的家那時還在上海,也不想進城去玩——L夫婦知道我獨在,就打電話來請我吃火鍋。飯后酒酣耳熱,燈光柔軟,在爐邊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鰥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愛可敬的一個老頭子啊!
我站了起來,把煙尾扔在壁爐里,說:“對不起,L太太,這點我是對自己不忠誠,不真摯的反映,我說一句不怕女人生氣的話,這就是虛榮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實上說,凡是對于結婚生活,覺得幸福美滿的人,他的再婚,總比其他的人,來得早些。習慣于美滿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喪家之犬,出入傷心,天地異色,看著兒女痛哭,婢仆怠惰,家務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據。夜深人靜,看著兒女淚痕狼藉,蒼白瘦弱的臉,他心里就針扎
似的,恨不得一時能夠追回那失去的樂園……”這時L太太不言語了,拿手絹擤了擤鼻子。
我說:“反過來,結婚生活不美滿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網之魚,一溜千里,他就暫時不要再受結婚生活的束縛,先悠游自在的過幾年自由光陰再說。所以,鰥夫的早日再婚,是對于結婚生活之信任,是對于溫暖家庭的熱戀,換句話說,也就是對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頌贊。再一說,假如你真愛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時,還有什么虛榮,什么忌妒,你難道忍心使他受盡孤單悲苦,無人安慰的生活?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愛你,也不會因為眼前有了一個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紅樓夢》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徹這道理,人家問她,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她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過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
了。’所以她雖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談得‘熱剌剌的丟不下’,而一面還肯冒大觀園之不韙,‘滿面淚痕’的在杏子蔭中,給死了的藥官燒紙,這一段故事,實在表現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聽不聽由你,我只能說,假如我是個女人,我對于一個男人的品評,決不因為他妻死再娶,就壓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個女人,我決不在我生前,強調再婚男人之不足取……”
大概是有了點酒意,我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氣的辯論之第一次。她雖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實,卻把她說服了。
從前和我們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結婚的,他們兩家住的極近。T太太也是一位極其溫柔和藹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來。T夫婦的情好自不必說。一年以后,T太太因著難產,死在醫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來。L太太一邊哭,一邊幫他收拾,幫他裝殮,幫他料理喪事,還幫他管家。那時L太太的兒子寶弟誕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勞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紹給T先生,促他訂婚,促他成禮,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結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婦緩步歸來,我笑著同L太太說:“假如你覺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標準,是妻死不娶,你就不應當陷T于不義。”她卻眼圈紅了,說:“×先生,請你不要再說了吧!”她的下淚,很出我意外,我從此就不再提。
但對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堅決的反對,這也許是她的報復,因為我不能反駁她。他們的兒子寶弟剛會說話,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戰那年,我離開北平,九歲的寶弟,和我握別的時候,還說:“老丈人,你回來的時候,千萬要把你的女兒,我的太太帶了回來!”
他問我要女兒,別說一個,要兩個也容易,但我的太太還沒有影子呢。
《“將來”的女神》
我抬頭已瞥見了——
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
你胸前的瓔珞,
是心血般鮮紅,
淚珠般潔白。
你翅兒只管遨翔,
琴兒只管彈奏。
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你的光明的臉:
也許是歡樂,
也許是黯淡;
也許是微笑,
也許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
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將來——
是海角,
是天涯,
天上——人間,
都是你遙遙導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看——
只有飄飄云發,
?琤琤琴韻,
颯颯天風;
如何——如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