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散文
在臺灣當代文壇,琦君被譽為當代散文家中最負盛名的二三健筆之一,并被稱是20世紀最具中國風味的散文家。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琦君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琦君散文一:讀書瑣憶
我自幼因先父與塾師管教至嚴,從啟蒙開始,讀書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觀鼻,鼻觀心,苦讀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讀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邊。讀完十遍就捧著書到老師面前背。有的只讀三五遍就瑯瑯地會背,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顛八倒。老師生氣,我越發心不在焉。肚子又餓,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寧可跪在蒲團上受罰。眼看著“女子無才便是德。”他一個大男人,只認得幾個白眼字(家鄉話形容少而且不重要之意),他不也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嗎?
但后來眼看五叔婆不會記賬,連存折上的數目字也不認得,一點辛辛苦苦的錢都被她侄子冒領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兒。又看母親顫抖的手給父親寫信,總埋怨辭不達意,十分辛苦。父親的來信,潦潦草草,都請老師或我念給她聽,母親勸我一定要用功。我才發憤讀書,要做個“才女”,替母親爭一口氣。
古書讀來有的鏗鏘有味,有的拗口又嚴肅,字既認多了,就想看小說。小說是老師不許看的“閑書”,當然只能偷著看。偷看小說的滋味,不用說比讀正經書好千萬倍。我就把書櫥中所有的小說,一部部偷出來,躲在遠離正屋的谷倉后面去看。此處人跡罕到,又有陽光又有風。天氣冷了,我發現廂房樓上走馬廊的一角更隱蔽。阿榮伯為我用舊木板就墻角隔出一間小屋,屋內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臨欄桿,坐在里面,可以放眼看藍天白云,綠野平疇。晚上點上菜油燈,看《西游記》入迷時忘了睡覺。母親怕我眼睛受損,我說欄桿外碧綠稻田,比坐在書房里面對墻壁熏爐煙好多了。我沒有變成四眼田雞,就幸得有此綠色調劑。
小書房被父親發現,勒令阿榮伯拆除后,我卻發現一個更隱蔽安全處所。那是花廳背面廊下長年擺著的一頂轎子。三面是綠呢遮蓋,前面是可卷放的綠竹簾。我捧著書靜靜地坐在里面看,絕不會有人發現。萬一聽到腳步聲,就把竹簾放下,格外有一份與世隔絕的安全感。
我也常帶左鄰右舍的小游伴,輪流地兩三人擠在轎子里,聽我說書講古。轎子原是父親進城時坐的,后來有了小火輪,轎子就沒用了,一直放在花廳走廊角落里,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游伴們想聽我說大書,只要說一聲:“我們進城去。”就是鉆進轎子的暗號。
在那頂轎子書房里,我還真看了不少小說呢。直到現在,我對于自己讀書的地方,并不要求如何寬敞講究,任是多么簡陋狹窄的房子,一卷在手,我都能怡然自得,也許是童年時代的心理影響吧。
進了中學以后,高中的國文老師王善業先生,對我閱讀的指導,心智的發現至多。他知道我已經看了好幾遍《紅樓夢》,就教我讀王國維①〔王國維(1877—1927)〕浙江海寧人,近代著名學者。《紅樓夢評論》。由小說探討人生問題、心性問題。知道我在家曾讀過《左傳》《孟子》《史記》等書,就介紹我看朱自清先生古書的精讀與略讀,指導我如何吸取消化。那時中學生的課外書刊有限,而汗牛充棟〔汗牛充棟〕形容書籍極多。汗牛,用牛運輸,牛累得出汗;充棟,堆滿了屋子。的舊文學書籍,又不知如何取舍。他勸我讀書不必貪多,貪多嚼不爛,徒費光陰。讀一本必要有一本的心得,讀書感想可寫在紙上,他都仔細批閱。他說:“如是圖書館借來的書,自己喜愛的章句當抄錄下來。如果是自己的書,盡管在書上加圈點批評。所以會讀書的人,不但人受書的益處,書也受人的益處。這就叫做‘我自注書書注我’了。”他知道女生都愛背詩詞,他說詩詞是文學的,哲學的,也是藝術音樂的,多讀對人生當另有體認。他看我們有時受哀傷的詩詞感染,弄得癡癡呆呆的,就叫我們放下書本,帶大家去湖濱散步,在照眼的湖光山色中講歷史掌故、名人軼事,笑語瑯瑯,頓使人心胸開朗。他說讀書與交友像游山玩水一般,應該是最輕松愉快的。
高中三年,得王老師指導至多,也培養起我閱讀的興趣,與精讀的習慣。后來抗戰期間,避寇山中,頗能專心讀書,勤作筆記。也曾手抄喜愛的詩詞數冊,可惜于渡海來臺時,行囊簡單,匆遽①〔匆遽(jù)〕急忙,匆促。中都未能帶出,使我一生遺憾不盡。現在年事日長,許多讀過的書,都不能記憶,頓覺腹笥〔腹笥(sì)〕原指學識豐富,這里指肚子里的學問。笥,藏書的器具。枯竭,悔恨無已。
大學中文系夏瞿禪老師對學生讀書的指點,與中學時王老師不謀而合。他也主張讀書不必貪多,而要能選擇,能吸收。以飲茶為喻,要每一口水里有茶香,而不是爛嚼茶葉。人生年壽有限,總要有幾部最心愛的書,可以一生受用不盡。有如一個人總要有一二知己,可以托生死共患難。經他啟發以后,常感讀一本心愛之書,書中人會伸手與你相握,彼此莫逆于心,真有上接古人,遠交海外的快樂。
最記得他引古人之言云:“案頭書要少,心頭書要多。”此話對我警惕最多。年來總覺案頭書愈來愈多,心頭書愈來愈少。這也許是忙碌的現代人同樣有的感慨。愛書人總是貪多地買書,加上每日涌來的報刊,總覺時間精力不足,許多好文章錯過,心中悵惘不已。
回想當年初離學校,投入社會,越發感到“書到用時方恨少”。而碌碌大半生,直忙到退休,雖已還我自由閑身,但十余年來,也未曾真正“補讀生來未讀書”。如今已感歲月無多,面對爆發的出版物,浩瀚的書海,只有就著自己的興趣,與有限的精力時間,嚴加選擇了。
我倒是想起袁子才①〔袁子才〕指清代詩人、詩論家袁枚(1716—1797),子才是他的字。的兩句詩:“雙目時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我想將第二句的“古”字改為“世”字。因他那時只有古書,今日出版物如此豐富,真得有一雙秋水洗過的慧眼來選擇了。
所謂慧眼,也非天賦,而是由于閱讀經驗的累積。分辨何者是不可不讀之書,何者是可供瀏覽之書,何者是糟粕,棄之可也。如此則可以集中心力,吸取真正名著的真知灼見,拓展胸襟,培養氣質,使自己成為一個快樂的讀書人。
清代名士張心齋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賞月。老年讀書,如臺上望月。”把三種不同境界,比喻得非常有情趣。隙中窺月,充滿了好奇心,迫切希望領略月下世界的整體景象。庭中賞月,則胸中自有尺度,與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臺上望月,則由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觀的心懷,明澈的慧眼,透視人生景象。無論是贊嘆,是欣賞,都是一份安詳的享受了。
琦君散文二:粽子里的鄉愁
異鄉客地,越是沒有年節的氣氛,越是懷念舊時代的年節情景。
端陽是個大節,也是母親大忙特忙、大顯身手的好時光。想起她靈活的雙手,裹著四角玲瓏的粽子,就好像馬上聞到那股子粽香了。
母親的粽子,種類很多,蓮子紅棗粽只包少許幾個,是專為供佛的素粽。葷的豆沙粽、豬肉粽、火腿粽可以供祖先,供過以后稱之謂“子孫粽”。吃了將會保佑后代兒孫綿延。包得最多的是紅豆粽、白米粽和灰湯粽。一家人享受以外,還要布施乞丐。母親總是為乞丐大量的準備一些,美其名曰“富貴粽”。
我最最喜歡吃的是灰湯粽。那是用旱稻草燒成灰,鋪在白布上,拿開水一沖。滴下的熱湯呈深褐色,內含大量的鹼。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湯中一段時間(大約一夜晚吧),提出來煮熟,就是淺咖啡色帶鹼味的灰湯粽。那股子特別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氣可以吃兩個,因為灰湯粽不但不礙胃,反而有幫助消化之功。過節時若吃得過飽,母親就用灰湯粽焙成灰,叫我用開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療法。母親常說我是從灰湯粽里長大的。幾十年來,一想起灰湯粽的香味,就神往同年與故鄉的快樂時光。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旱稻草燒出灰來沖灰湯呢?
端午節那天,乞丐一早就來討粽子。真個是門庭若市。我幫著長工阿榮提著富貴粽,一個個地分。忙得不亦樂乎。乞丐常常高聲地喊:“太太,高升點(意謂多給點)。明里去了暗里來,積福積德,保佑你大富大貴啊!”母親總是從廚房里出來,連聲說:“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問母親:“他們討飯吃,有什么福呢?”母親正色道:“不要這樣講。誰能保證一生一世享福?誰又能保證下一世有福還是沒福?福要靠自己修的。時時刻刻要存好心,要惜福最要緊。他們做乞丐的,并不是一個個都是好吃懶做的,有的是一時做錯了事,敗了家業。有的是上一代沒積福,害了他們。你看那些孩子,跟著爹娘日曬夜露地討飯,他們做錯了什么,有什么罪過呢?”
母親的話,在我心頭重重地敲了一下。因而每回看到乞丐們背上背的嬰兒,小腦袋晃來晃去,在太陽里曬著,雨里淋著,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過。當我把粽子遞給小乞丐時,他們伸出黑漆漆的雙手接過去,嘴里說著:“謝謝你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我一身的新衣服。他們有許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紀,差不多高矮。我就會想,他們為什么當乞丐,我為什么住這樣大房子,有好東西吃,有書讀?想想媽媽說的,誰能保證一生一世享福,心里就害怕起來。
有一回,一個小女孩悄聲對我說:“再給我一個粽子吧。我阿婆有病走不動,我帶回去給她吃。”我連忙給她一個大大的灰湯粽。她又說:“灰湯粽是咬食的(幫助消化),我們沒什么肉吃呀。”我聽了很難過,就去廚房里拿一個肉粽給她,她沒有等我,已經走得很遠了。我追上去把粽子給她。我說:“你有阿婆,我沒有阿婆了。”她看了我半晌說:“我也沒有阿婆,是我后娘叫我這么說的。”我吃驚地問:“你后娘?”她說:“是啊!她常常打我,用手指甲掐我,你看我手上腳上都有紫印。”
聽了她的話,我眼淚馬上流出來了,我再也不嫌她臟,拉著她的手說:“你不要討飯了,我求媽媽收留你,你幫我們做事,我們一同玩,我教你認字。”她靜靜地看著我,搖搖頭說:“我沒這個福份。”
她甩開我的手,很快地跑了。
我回來呆呆地想了好久,告訴母親,母親也呆呆地想了好久,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周全,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
日月飛逝,那個討粽子的小女孩,她一臉悲苦的神情,她一雙吃驚的眼睛,和她堅決地快跑而逝的背影,時常浮現我心頭,她小小年紀,是真的認命,還是更喜歡過乞討的流浪生活。如果她仍在人間的話,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嫗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樣,活在哪里呢?
每年的端午節來臨時,我很少吃粽子,更無從吃到清香的灰湯粽。母親細嫩的手藝,和瑣瑣屑屑的事,都只能在不盡的懷念中追尋了。
琦君散文三:《春酒》
農村的新年,是非常長的。過了元宵燈節,年景尚未完全落幕。還有個家家邀飲春酒的節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覺里,其氣氛之熱鬧,有時還超過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時,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們玩兒不許在大廳上、廚房里,生怕撞來撞去,碰碎碗盞。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時,腳都不許擱住灶孔邊,吃東西不許隨便抓.因為許多都是要先供佛與祖先的。說活尤其要小心,要多討吉利,因此覺得很受拘束。過了元宵,大人們覺得我們都乖乖的,沒闖什么禍,佛堂與神位前的供品換下來的堆得滿滿一大缸,都分給我們撒開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戶戶輪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親的代表,總是一馬當先,不請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里還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說實在的,我家吃的東西多,連北平寄來的金絲蜜棗、巧克力糖都吃過,對于花生、桂圓、松糖等等,已經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歡的是什么呢?乃是母親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寶酒,到了喝春酒時,就開出來請大家嘗嘗。“補氣、健脾、明目的喲!”母親總是得意地說。她又轉向我說:“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縫,小孩子喝多了會流鼻血,太補了。”其實我沒等她說完,早已偷偷把于指頭伸在杯子里好幾回,已經不知舔了多少個指甲縫的八寶酒了。
八寶酒,順名思義,是八樣東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棗(不知是南棗還是北棗)、荔枝、桂圓、杏仁、陳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兩粒橄欖。要泡一個月,打開來,酒香加藥香,恨不得一口氣喝它三大杯。母親給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點點,我端著、聞著,走來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門檻時跌了一跤,杯子捏存手里,酒卻傘灑在衣襟上了。抱著小花貓時,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覺。原來我的小花貓也是個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來,母親總要聞聞我的嘴巴,問我喝了幾杯酒。我總是說:“只喝一杯,因為里面沒有八寶,不甜呀。”母親聽了很高興。她自己請鄰居來吃春酒,一定給他們每人斟一杯八寶酒。我呢,就在每個人懷里靠一下,用筷子點一下酒,舔一舔,才過癮。
春酒以外,我家還有一項特別節目,就是喝會酒。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錢用,要起個會,湊齊十二個人,正月里,會首總要請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謝,地點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廳。酒席是從城里叫來的,和鄉下所謂的八盤五、八盤八(就是八個冷盤,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熱菜)不同,城里酒席稱之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盤、四熱炒、四大碗煨燉大菜),是最最講究的酒席了。所以鄉下人如果對人表示感謝,口頭話就是“我請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鄰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著大花廳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親是從不上會的,但總是很樂意把花廳給大家請客,可以添點新春喜氣。花匠阿標叔也巴結地把煤氣燈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點燃了,掛在花廳正中,讓大家吃酒時劃拳吆喝,格外的興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會首旁邊,得吃得喝。這時,母親就會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寶酒給大家嘗嘗助興。
席散時,會首給每個人分一條印花手帕。母親和我也各有一條,我就等于得了兩條,開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寶酒,都問母親里面泡的是什么寶貝。母親得意地說了一遍又一遍,高興得兩頰紅紅的,跟喝過酒似的。其實母親足滴酒不沾唇的。
不僅是酒,母親終年勤勤快快的,做這做那,做出新鮮別致的東西,總是分給別人吃,自己卻很少吃。人家問她每種材料要放多少,她總是笑瞇瞇地說:“大約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沒有一定分量的。”但她還是一樣一樣仔細地告訴別人。可見她做什么事,都有個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說:“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寶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給兒子,告訴他是“分歲酒”,喝下去又長大一歲了。他挑剔地說:“你用的是美國貨葡萄酒,不是你小時候家鄉自己釀的酒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鄉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兒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看過“琦君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