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詩歌
私語1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條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將黃未黃的秋葉上,
聽他親親切切喁喁唼唼,
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語情節,
臨了輕輕將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
跟著秋流去。
這秋雨的私語,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詩情節,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暈里,一渦半轉,
跟著秋流去。
徐志摩詩歌【篇1】
一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里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沈碧!
忠孝節義——咳,忠孝節義謝你維系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嘆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義!
二
東方曉,到底明復出,
如今這盤糊涂賬,
如何清結?
三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只消耐心
共解煩惱結。
雖嚴密,是結,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四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白日,自由道風景好。
聽身后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
默境5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沈沈,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鳥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染上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 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晴——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換,涌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色,再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蹈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棕;——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徐志摩詩歌【篇2】
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云,象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巖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是呀,悲泣——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偉大的革命——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云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純碧的天中,復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臟,——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奸污他錢擄的新娘;那邊街道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凈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凈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聽呀,那不是罪翁①吟詩的清音——
Thepoetswhoinearthhaverenderusheir
oftruthapuredelightbyheavanlylaysl
Oh!Mightmynamebenumberdamongtheir,
Thegladybowldendmyuntal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欞里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云,下照流波,余音灑灑的驚起了林里的棲禽,放歌稱嘆。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①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②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里,壁爐前烤火爐里燒著他們早上在園里親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sitwithoutemotion,hopeoraim
Inthelovedpressureofmycottagefire,
Andbistiesoftheflappingoftheflam⒀
Orkettlewhisperingitsfaint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聽,但聽火焰,飐搖的微喧,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復逆溯著泅涌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里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粉面的男客、長裙如云女賓,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云天大火屏,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阿加孟龍③打破了屈次奄④,奪回了海倫⑤,現在凱旋回雅典了,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黔黑多毛的肌膚——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①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志摩詩全集》所加,標出“四”。
②疑為“洶”字。
③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里的邁錫尼王。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希臘聯軍統帥。
④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⑤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后,被阿伽門農奪回。
五
最后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震,旋轉——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沖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你只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我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隨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你方才遨游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里嘗去;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引起游興的夜里;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康橋再會吧3
康橋,再會吧;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年
辭別家鄉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士歐洲)
扶桑風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里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里;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咸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吧!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嘆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云紋
霞彩,應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贊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于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后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康橋;在溫情冬夜
臘梅前,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復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凄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造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緯脈絡,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賽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千,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干上
黛薄茶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勢,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里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馴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土,
而臨行怫怫,轉若離家赴遠;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盼我含笑歸來
再見吧,我愛的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