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精選散文
賈平凹是新時期最有創作實績,最有影響力,也是最有爭議的中國大陸作家之一。80年代,賈平凹以驚人的高質高產,高揚的時代精神,獨特的文學風格以及其它多方面的文學成就,給自己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讀者和社會對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賈平凹精選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賈平凹精選散文一:談讀書
人活著不能沒有錢,但只要有一碗飯吃,錢又算是什么呢?窮不是咱們的錯,書卻會使咱們位低而人品不微,貧困而志向不賤。中學生朋友,一定要把書看重,什么都不要眼紅,但可眼紅讀書,朋友可以不交或少交,書之友不能一日不交。貧困倒是當作家的準備條件,書是忌富,人富則思惰,要學會逼自己靜心讀書,深知書中精義。
好讀書的壞處自然很多。譬如終生受窮別想當官,沒個好身體,不是好丈夫,沒有好人緣,性格古鉆。但是,能好讀書必有讀書的好處,譬如能說天地之大,能曉人生之難,有自知之明,有預料之先,不為苦而悲,不受寵而歡,寂寞時不寂莫,孤單時不孤單,所以絕權欲,棄浮華,瀟灑達觀,于囂煩塵世而自尊自重自強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諂。
凡能找到的書,不管文學、政治、哲學、歷史、美學、天文、地理、醫藥、建筑、美術、樂理……都要讀讀,若讀書面窄,借鑒就不多,思路就不廣。但是,切切又不要忘了精讀,真正的本事掌握,全在于精讀。世上好書,浩如煙海,一生不可能讀完,而且有的書雖好,但不能全為之喜愛。比如我一生不喜食肉,但肉確實是世上好東西。你若喜歡一本書了,不妨多讀。第一遍可囫圇吞棗讀,這叫享受;第二遍就靜心坐下來讀,這叫吟味;第三遍便要一句一句想著讀,這叫深究。三遍讀過,放上幾天,再去讀讀,常又會有再新再悟的地方。
讀書要讀精品,你真真愛上一本書了,可以在一個時期多找些作家的書來讀,讀他們長中短篇,或者散文、詩歌甚至理論,再讀外人對他的評論,所寫的傳記,也可再讀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這樣,你就知道他的文了,更知道他的人了,明白當時是什么社會,如何的文壇。他的經歷、性格、人品、愛好等等是怎樣促使他的風格的形成。大凡世上,一個作家都有自己一套手法,都是有跡而可覓尋,當然有的天分太高了,但不是一時一陣便可理得清的。我讀中國的老莊、太白、東坡詩文,讀外國的泰戈爾、川端康成、海明威之文,便至今于起滅轉接之間不可測識。說來,還是我讀書太多,悟覺淺薄啊!如此這番讀過,你就不要理他了,將他丟開,重新進入另一個大家。
文學(乃至其它任何藝術)是在突破中前進,你要時時注意,前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同輩人走到了什么地方?任何大家,任何名著,你只能繼承,不能重復,當你學習它的時候,必須將它拉到你的腳下來讀。這不是狂妄,這正是知其長、曉其短,師精神而棄皮毛啊。虛無主義可笑,但全然跪倒來讀,他可以使你得益,也可能使你受損,永遠在他屁股后面了。
從1971年投稿至1978年《滿月兒》在京獲獎至《廢都》脫稿,我已寫了22年,其間甘苦一言難盡。開始,稿子向全國四面八方投寄,四面八方退稿涌回來,我心有些冷,恨過自己命運,恨過編輯,擔心將來一事無成,反誤了如今青春年華,夜里常常一個人伴著孤燈呆坐。但竟有這樣的事發生;熬夜到凌晨一點,困極了,只要說聲睡,立即就睡著了,如果再堅持熬一會兒,熬紅了眼,反倒沒瞌睡了。于是想,創作大概也是如此。就發奮起來,將所有的退稿信都貼在墻上,抬頭低眼讓我看到我自己的恥辱。退稿信真多,幾乎一半是鉛印退稿條,有的編輯同志工作太忙了,鉛印條上連我的名字也未填。
可惜我住的水泥樓上沒大梁。要不,系一條繩,吊一個苦膽,我要當勾踐了。
大言者不語。只要真正寂寞,那便孤獨,孤獨是文學的價值,寂寞是作文的一條途徑,這途徑明明擺著,許多人一心想當文學家,卻不愿在這條路上走,那有什么辦法呢?誠然虛名可以浪得,但成名并不一定成功是如此無情。
大人物都是從小人物到大人物的,我們的目的在于希望同我們一樣的小人物也慢慢長大。
賈平凹精選散文二:丑石
我常常遺憾我家門前的那塊丑石呢:它黑黝黝地臥在那里,牛似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在這里的,誰也不去理會它。只是麥收時節,門前攤了麥子,奶奶總是要說:這塊丑石,多礙地面喲,多時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蓋房,想以它壘山墻,但苦于它極不規則,沒棱角兒,也沒平面兒;用鏨破開吧,又懶得花那么大氣力,因為河灘并不甚遠,隨便去掮一塊回來,哪一塊也比它強。房蓋起來,壓鋪臺階,伯父也沒有看上它。有一年,來了一個石匠,為我家洗一臺石蘑,奶奶又說:用這塊丑石吧,省得從遠處搬動。石匠看了看,搖著頭,嫌它石質太細,也不采用。
它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它靜靜地臥在那里,院邊的槐蔭沒有庇覆它,花兒也不再在它身邊生長。荒草便繁衍出來,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銹上了綠苔、黑斑。我們這些做孩子的,也討厭起它來,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氣又不足;雖時時咒罵它,嫌棄它,也無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們的,是在那石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凹兒,雨天就盛滿了水。常常雨過三天了,地上已經干燥,那石凹里水兒還有,雞兒便去那里渴飲。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們盼著滿月出來,就爬到其上,翹望天邊;奶奶總是要罵的,害怕我們摔下來。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來,磕破了我的膝蓋呢。
人都罵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終有一日,村子里來了一個天文學家。他在我家門前路過,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沒有走去,就住了下來;以后又來了好些人,說這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運走了。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丑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呢!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奶奶說:“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卻怎么連墻也壘不成,臺階也壘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學家說。
“真的,是太丑了”。
“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丑為美的。”
“以丑為美?”
“是的,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頑石,當然不能去做墻,做臺階,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這些頑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
奶奶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了丑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么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
賈平凹精選散文三:好大的雪
早晨起來,匆匆到河邊去,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兒,空落著,連燙煙鍋磕煙留下的殘熱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鐵一樣地生疼。
有人從河堤上走來,手一直捂著耳朵,四周的白光刺著眼睛,瞇瞇地睜不開。天把石頭當真凍硬了,瞅著一個小石塊踢一腳,石塊沒有遠去,腳被彈了回來,痛得“哎喲”一聲,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兒依然,柳樹上,卻不再悠悠晃動,橫了身子,被凍固在河里。船夫沒有出艙,吹著他的簫管,若續若斷,似乎不時就被凍滯了。或者嘴唇不再軟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煙長上來,細而端。什么時候,火堆不見了,冰面上出現一個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來。
一只狗,白茸茸的毛團兒,從冰層上跑過對岸,又跑回來,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黃的。后來就站在河邊被砸開的一塊冰前,冰里封凍了一條小魚,一個生命的標本。狗便驚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駛過來一輛拉車。套轅的是頭毛驢,樣子很調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長長的一層毛。主人坐在車上,脖子深深地縮在衣領里,不動也不響,一任毛驢跑著。落著厚霜的路上,驢蹄叩著,干而脆地響,鼻孔里噴出的熱氣,向后飄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掛在長毛上。
有拾糞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鏟子撿驢糞,驢糞卻凍住了。他立在那里,無聲地笑笑,做出長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里掃樹葉,一個沙窩一堆葉子,全都涂著霜,很容易抓起來。掃葉人手已經僵硬,偶爾被樹枝碰了,就伸著手指在嘴邊,笑不出來,哭不出來,一副不能言傳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轉兒。
最安靜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樹。
吃過早飯,雪又下起來了。沒有風,雪落得很輕,很勻,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虛虛地積起來,什么都掩蓋了。天和地之間,已經沒有了空間。
只有村口的井,沒有被埋住,遠遠看見往上噴著蒸氣。小媳婦們都喜歡來井邊洗蘿卜,手泡在水里,不忍提出來。
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腫腫,手上也戴上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搖紡車。貓不再去戀愛了,蜷在身邊,頭尾相接,趕也趕不走。孩子們卻醒得早,扒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層水汽,擦開一塊,看見院里的電線,差不多指頭粗了:
“奶奶,電線腫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說。
“那你在紡雪嗎,線穗子也腫了。”
他們就跑到屋外去,張著嘴,讓雪花落進去,但那雪還未到嘴里,就總是化了。他們不怕冷,尤其是孩子,互相抓著雪,丟在脖子里,大呼大叫。
一聲槍響,四野一個重重的驚悸,陰崖上的冰錐震掉了幾個,嘩啦啦地在溝底碎了,一只金黃色的狐貍倒在雪地里,殷紅的血濺出一個扇形。冬天的狐皮質量好,正是村里年輕人捕獵的時候。
麥苗在厚厚的雪下,葉子沒有長大,也沒有死去,根須隨著地氣往下掘進。幾個老態龍鐘的農民站在地邊,用手抓住雪,捏個團子,說:“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熱,五谷就不結了。”他們笑著,叫嚷著回去煨燒酒喝了。
雪還在下著,好大的雪。
一個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著,觀賞著冬景。前腳踏出一個腳印,后腳離起,腳印又被雪抹去。前無去者,后無來人,他覺得有些超塵,想起一首詩,又道不出來。
“你在干什么”一個聲音。
他回過頭來,一棵樹下靠著一個雪樁。他嚇了一跳,那雪樁動起來,雪從身上落下去,像脫落掉的銹斑,是一個人。
“我在做詩。”他說。
“你就是一首詩。”那個人說。
“你在干什么”
“看綠。”
“綠在哪兒”
“綠在樹杈上。”
樹上早沒有了葉子,一群小鳥棲在枝上,一動不動,是一樹會唱的綠葉。
“還看到什么嗎”
“太陽,太陽的紅光。”“下雪天沒有太陽的。”
“太陽難道會封凍嗎?瞧你的臉,多紅;太陽的光看不見了,卻紅了你的臉。”
他叫起來了:
“你這么喜歡冬天!”
“冬天是莊嚴的,靜穆的,使每個人去沉思,而不再輕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個句號。”
“不,是分號。”
“可惜冬天的白色那么單調……”
“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豐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里,生命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后退。”
“啊,冬天是個衛生日子啊!”
“是的,是在做分娩前準備的偉大的孕婦。”
“孕婦!”
“不是孕育著春天嗎?”
說完,兩個人默默地笑了。
兩個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觀賞冬景,卻也成為冬景里的奇景。
看過“賈平凹精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