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錢鐘書的散文(2)
德國古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贊美詩,把上帝比作“一個偉大的廚師傅(dergrossSpeisemeister)”,做飯給全人類吃,還不免帶些宗教的稚氣。弄飯給我們吃的人,決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翁。這樣的上帝,不做也罷。只有為他弄了飯來給他吃的人,才支配著我們的行動。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掙錢養(yǎng)家的父親,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著吃飯的孩子;這一點(diǎn),當(dāng)然做孩子時不會悟到,而父親們也決不甘承認(rèn)的。拉柏萊的話似乎較有道理。試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們把茶飯來向它祭獻(xiàn),它還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畢竟是個下流不上臺面的東西,一味容納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賞。人生就因此復(fù)雜了起來。一方面是有了腸胃而要飯去充實(shí)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飯而要胃口來吃的人。第一種人生觀可以說是吃飯的;第二種不妨喚作吃菜的。第一種人工作、生產(chǎn)、創(chuàng)造,來換飯吃。第二種人利用第一種人活動的結(jié)果,來健脾開胃,幫助吃飯而增進(jìn)食量。所以吃飯時要有音樂,還不夠,就有“佳人”、“麗人”之類來勸酒;文雅點(diǎn)就開什么銷寒會、銷夏會,在席上傳觀法書名畫;甚至賞花游山,把自然名勝來下飯。吃的菜不用說盡量講究。有這樣優(yōu)裕的物質(zhì)環(huán)境,舌頭像身體一般,本來是極隨便的,此時也會有貞操和氣節(jié)了;許多從前慣吃的東西,現(xiàn)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決不肯再進(jìn)口。精細(xì)到這種田地,似乎應(yīng)當(dāng)少吃,實(shí)則反而多吃。假使讓肚子作主,吃飽就完事,還不失分寸。舌頭揀精揀肥,貪嘴不顧性命,結(jié)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頭也只能像李逵所說“淡出鳥來”這誠然是它饞得忘了本的報應(yīng)!如此看來,吃菜的人生觀似乎欠妥。
不過,可口好吃的菜還是值得贊美的。這個世界給人弄得混亂顛倒,到處是磨擦沖突,只有兩件最和諧的事物總算是人造的:音樂和烹調(diào)。一碗好菜彷佛一只樂曲,也是一種一貫的多元,調(diào)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濟(jì),變作可分而不可離的綜合。最粗淺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鴨和甜醬,或如西菜里烤豬肉(Roastpork)和蘋果泥(Applesauce)、滲鳘魚和檸檬片,原來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東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緣份,像佳人和才子,母豬和癩象,結(jié)成了天造地設(shè)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屬。到現(xiàn)在,他們親熱得拆也拆不開。在調(diào)味里,也有來伯尼支(Leibniz)的哲學(xué)所謂“前定的調(diào)和”(Harmoniapraestabilita),同時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協(xié),譬如胡椒和煮蝦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樂里,商角不相協(xié),徵羽不相配。音樂的道理可通于烹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論語》上記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雖然在《鄉(xiāng)黨》一章里頗講究燒菜,還未得吃道三昧,在兩種和諧里,偏向音樂。譬如《中庸》講身心修養(yǎng),只說“發(fā)而中節(jié)謂之和”,養(yǎng)成音樂化的人格,真是聽樂而不知肉味人的話。照我們的意見,完美的人格,“一以慣之”的“吾道”,統(tǒng)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diào)和懸為理想。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不追隨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哲學(xué)家廚師,在他眼里,整個人世間好比是做菜的廚房。《呂氏春秋.本味篇》記伊尹以至味說湯那一大段,把最偉大的統(tǒng)治哲學(xué)講成惹人垂涎的食譜。這個觀念滲透了中國古代的政治意識,所以自從《尚書.顧命》起,做宰相總比為“和羹調(diào)鼎”,老子也說“治國如烹小鮮”。孟子曾贊伊尹為“圣之任者”,柳下惠為“圣之和者”,這里的文字也許有些錯簡。其實(shí)呢,允許人赤條條相對的柳下惠,該算是個放“任”主義者。而伊尹倒當(dāng)?shù)闷?ldquo;和”字——這個“和”字,當(dāng)然還帶些下廚上灶、調(diào)和五味的涵意。
吃飯還有許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聯(lián)絡(luò)感情、談生意經(jīng)等等,那就是“請吃飯”了。社交的吃飯種類雖然復(fù)雜,性質(zhì)極為簡單。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這便是慈善救濟(jì),算不上交際了。至于請飯時客人數(shù)目的多少,男女性別的配比,我們改天再談。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鑒》(AlmanachdesCourmands)里有一節(jié)妙文,不可不在此處一提。這八小本名貴希罕的奇書,在研究吃飯之外,也曾討論到請飯的問題。大意說: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zhì)量而定;所以做人應(yīng)當(dāng)多多請客吃飯,并且吃好飯,以增進(jìn)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毀謗。這一番議論,我誠懇地介紹給一切不愿彼此成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變?yōu)榕笥训脑┘摇V劣谖冶救四兀Ш蛑T君的邀請,努力奉行豬八戒對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說的話:“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將來。”
關(guān)于錢鐘書的散文篇3:論快樂
在舊書鋪里買回來維尼(Vigny)的《詩人日記》(Journald'unpote),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里,喜樂(bonheur)一個名詞是“好”和“鐘點(diǎn)”兩字拼成,可見好事多磨,只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Silebonheurn'taitqu'unebonnedenie!)。我們聯(lián)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也同樣的意味深永,辟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概嘆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無聊,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德語的沉悶(langweile)一詞,據(jù)字面上直譯,就是“長時間”的意思。《西游記》里小猴子對孫行者說:“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這種神話,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dāng)一日過。從此類推,地獄里比人間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難度;段成式《西陽雜俎》就說:“鬼言三年,人間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過來說,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歲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間已經(jīng)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還是個未滿月的小孩。但是這種“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廣異記》載崔參軍捉狐妖,“以桃枝決五下”,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崔答:“五下是人間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見賣老祝壽等等,在地上最為相宜,而刑罰呢,應(yīng)該到天上去受。
“永遠(yuǎn)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shí)現(xiàn),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過的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yuǎn)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罷!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該向痛苦里去找。不講別的,只要一個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嘗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這里,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的偷度過去。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fèi)的籌碼,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dāng)殉葬品,根本不會想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dāng),我們還理想死后有個天堂,在那里——謝上帝,也有這一天!我們終于享受到永遠(yuǎn)的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電兔子和方糖,使我們?nèi)淌芰巳松裔莘疳炪^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雖痛苦,卻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xiàn)在的賬,我們預(yù)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們甚至于
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比較。假使豬真知道快活,那么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常看見的。把快樂分肉體的和精神的兩種,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zhì)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來,吃飽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雖然它身體感覺舒服。緣故是小孩子時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狀態(tài)。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宴席,隨它怎樣烹調(diào)得好,吃來只是土氣息,泥滋味。那時刻的靈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快樂時的你一定心無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覺快樂,你那時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養(yǎng)的人同樣心安理得。有最潔白的良心,跟全沒有良心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發(fā)現(xiàn)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jìn)一步。發(fā)現(xiàn)這個道理,和發(fā)現(xiàn)是非善惡取決于公理而不取決于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fā)現(xiàn)以后,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發(fā)現(xiàn)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jù),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精神的煉金術(shù)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于是,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zāi)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所以我們前面說,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譬如從寫《先知書》的所羅門直到做《海風(fēng)》詩的馬拉梅(Mallarme),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體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樂,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蘇東坡詩就說:“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王丹麓《今世說》也記毛稚黃善病,人以為憂,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為躁熱人道耳!”在著重體育的西洋,我們也可以找著同樣達(dá)觀的人。工愁善病的諾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種病的哲學(xué),說病是“教人學(xué)會休息的女教師”。羅登巴煦(Rodenbach)的詩集《禁錮的生活》(LesViesEncloses)里有專詠病味的一卷,說病是“靈魂的洗滌(puration)”。身體結(jié)實(shí)、喜歡活動的人采用了這個觀點(diǎn),就對病痛也感到另有風(fēng)味。頑健粗壯的十八世紀(jì)德國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第一次害病,覺得是一個“可驚異的大發(fā)現(xiàn)(EinebewunderungswrdigeErfindung)”。對于這種人,人生還有什么威脅?這種快樂,把忍受變?yōu)橄硎埽蔷駥τ谖镔|(zhì)的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同時也許是自欺。能一貫抱這種態(tài)度的人,當(dāng)然是大哲學(xué)家,但是誰知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
是的,這有點(diǎn)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于人生觀開的玩笑。